我出生时，护士报喜。听到“女孩”二字，等在产房外的家人像霜打的茄子，没了精神，唯一为我降生欢喜的，只有妈妈一人。
为了改变众人心中的成见，妈妈变得严厉苛刻，绝不容许我出半点差错，以此证明女儿不比男孩逊色。无端的打压屡见不鲜，长久以来，我对着妈妈察言观色，生怕那些无心举动惹她不快。
这种小心翼翼的相处模式持续到初中时代，直到那个打破鸡蛋的午后，我们之间筑起的高墙才出现第一道裂缝。
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，阳光似往日一般明媚，路旁的小花开得艳丽，微风也夹杂着丝丝甜意。我们提着鸡蛋看望外婆，欣喜溢满心田，我全然不曾留意前方凸起的石块，蹦跳之间被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，整个人向前扑倒，篮中鸡蛋四散而落，碎了一地：蛋黄在地面绽开刺目的金黄，蛋清顺着裤管蜿蜒而下，带着令人窒息的腥气黏在外衣上。身后脚步声停滞，我的脑海轰鸣作响，紧闭双眼，仿佛看到妈妈因气恼而上下起伏的胸膛。待到我鼓足勇气站起身，拍掉衣衫上的灰尘，她已丢下我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我低着头，强忍泪水，迈着沉重的步伐，一瘸一拐地跟在妈妈身后。空气渐渐凝重，压抑着向我逼近，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。
回到家，妈妈一味忙碌，以此宣泄心中的失望与愤怒。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，泪水涌出眼眶，轻声啜泣。听到哭声，妈妈强压的怒火被瞬间激发，她扔掉手中抹布，转过身，将一切糟糕情绪宣之于口：“你已经十几岁，走路竟然还会跌倒，笨手笨脚真是连小孩子都不如！”
面对妈妈的质问，十几年来深埋在心底的委屈袭上心头，抽泣声逐渐急促，继而转变为嚎啕大哭。我断断续续开口，说出的话难以成句：“从小到大，您为我犯了不该犯的错而生气，却从未关心我是否摔伤了身体……”许是泪水模糊了眼眶，蒙眬间我看到妈妈身形微怔，表情凝固，因生气而扭曲的五官慢慢舒展，双眼迷茫，好似正透过我望向一片不曾到达的彼岸。我不再作声，连哭声也细若蚊蚋。方才爆发的情绪逐渐平稳，我因口不择言而懊悔，但话已出口，覆水难收，只得低垂着头，躲避妈妈的目光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细微的脚步声传来，一双干燥粗糙的手轻轻捧起我的脸颊，小心翼翼为我擦干脸上的泪痕：“对不起……”妈妈的声音哽咽颤抖，“妈妈这些年……太要强了，总怕你被人看轻，反倒把你推远了……”她的双手还停留在我的脸颊两侧，我感受到结在她手上的厚重的老茧，那些因双手常年浸泡在水中而皴裂出的毛刺，摩挲着，割痛了我的心。我看到泪水盈满妈妈的眼眶，感受到她因痛苦自责而煎熬着的心灵。
妈妈将我拥入怀中，那是我从小到大渴望的温暖怀抱，被擦干的泪水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落下，我将头深埋在她的颈窝处，感受着她的体温，许多早已被遗忘的往事在那一刻纷至沓来：我记起孩提时代学习使用餐具，妈妈不厌其烦，耐心教学；上学后，她辞掉工作，照顾我的饮食起居，无微不至；每当我受了委屈，是她将我护在身后，做我最坚强的后盾……
生活布满荆棘，刺得妈妈头破血流，她总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，像一根拉扯到极致的橡皮筋，紧绷着不肯放松。她藏起脉脉温情，以严母示人，只为将我培养成才。不知从何时起，对妈妈的畏惧与怨怼占据心头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柔也渐渐模糊，我与妈妈像两辆相背而行的列车，自顾向前，渐行渐远。
手臂微微用力，我抱紧妈妈，她瘦弱的身躯在这一刻沉重无比，里面承载了十几年来的辛酸与孤独。微风自窗外吹进客厅，夹杂着淡淡花香，吹走一室阴霾，吹散了弥漫于心的苦涩；金色的光芒悄然洒下，融化了周身的寒冰，温暖着两颗久别重逢的心灵。
沟通是一剂良药，抚平了心间的创伤，如今，那个总在察言观色的女孩终于敢直视妈妈的眼睛，而曾经钢筋铁骨的妈妈，也开始学着在责备前先问一句“疼不疼”。我与妈妈曾失散于岁月搭筑的迷宫，而今过尽千帆，终于找到回家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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